【资料图】

孔锐

这一天，我不时地去消毒间看她，她站在水池旁一直在冲洗器械，水溅到她的脸上，跟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着。天黑的时候，卜美昆陪我看完最后一个病人，她说她还不想回家，我说那我们就好好聊聊。没有开灯，黑灯瞎火的，我俩就坐在科室的桌子旁。窗外的路灯和对面楼上的灯光映照过来，我看到了她的脸，虽漠然苍老，但却纯粹而单纯。我们俩沉默半天，我在等她说话。她开始流泪，她说，子医生，让你陪我真不好意思。我说，没关系，卜老师，你的年龄可以做我妈，我的年龄可以做你女儿，你有什么苦就告诉我吧……卜美昆始终在流泪不说一句话。过了好久，估计哭不动了，卜美昆不再哭了，突然抱住我，说，谢谢你，我得马上回家，要不然，他晚上还要打我。谁敢打你？我连忙问。他，卜美昆说。我似乎知道他是谁了，又问，他为什么打你？卜美昆笑了说，你还没结婚，你不懂。她的这一笑让我们彼此轻松了许多，黑暗中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我觉得卜美昆的单纯中也有比我复杂的地方。

主任让卜美昆负责核算全科每个人每月的工作量并发放奖金，一来是因为卜美昆有上海人的特征，擅长精打细算，很多年了，她一直很积极很认真地去做这件事，没有算错过一分钱。二来是因为她每天除了清洗消毒器械，确实没什么事可做，她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个计算器在捣鼓的时候，人们投来的目光很让卜美昆有满足感和成就感。那个月，我奖金比平常多了9块钱，我很兴奋也很害怕，我私下里把账算了又算总觉得卜美昆把账算错了，一定是多给我了。因为9块钱不是个小数目。但我更害怕这件事被揭穿后，会被人瞧不起，我忐忑不安了好久，但科里似乎风平浪静，没人提我多拿了9块钱的事情。但卜美昆每次看我的时候，眼睛里总有一丝亲切的恍惚和得意，我感觉到那是她搞的鬼。

自从她蕾丝花边的领口旁被我发现有咬伤的牙印后，我又有两次看到了她脸上被抓的伤痕，我的内心竟隐隐作痛。我有一次问她，卜老师，你难道就这么让他欺负？她反过来问我，你说有什么办法？我离过一次婚，我不能再离第二次了。子医生，你一定要好好睁大眼睛，千万不能像我一样草率，一定要找一个爱你的男人。卜美昆有一天神色恍惚，几次来到我门诊的椅位找我，我于是在空闲时找到了卜美昆。卜老师，你一定有事找我。我问她，她说，子医生，我是有事想告诉。我说，卜老师，你尽管说。卜美昆看了看我，放下手中的事情，脱下手套，一把抓住我的手说，子医生，我没有朋友，别人都瞧不起我，因为我生了个私生女。但你不，看得出，你把我当朋友了。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，我有爱的人。卜美昆的眼睛顿时闪闪发光，那是一种被爱包绕并滋润的光芒，让卜美昆沉浸在无比思念和幸福之中。这个人是个电影明星，你一定认识，几年前，我偷偷去北京见他时，他突发心脏病，后来就不再出来了……卜美昆眼睛里闪着泪花，怀着无比的深情和眷恋，又仿佛有些迷失了方问……你女儿是他的吗？我问，卜美昆摇了摇头不回答。谢谢你告诉我，我能为你做什么吗？我又问。卜美昆眼睛看着远方，始终不说一句话。我低声问了一句我其实已经知道答案的事情，那9块钱是你故意算给我的，为什么？卜美昆看了我一眼，终于说话了，刘嘉玲，你以后好好干，我帮不了你了……她竟又叫我刘嘉玲了，我并不知道，她这是最后一次叫我刘嘉玲。

突然有一天，卜美昆没来上班，后来再也没来上班。

作者简介：

扬州苏北人民医院口腔科主任医师，从事口腔临床30多年。六年来，边工作边创作，至今已有小说、散文、诗歌400多万字。《牙医门诊日记》获人民日报评选的2016年全国十大人气图书大奖。著有散文集《你是爬上我额头的藤蔓》、长篇小说《老马》等。